《ZOOM》第十章 第七个舱

过去的数个飞船日,曾想容觉得自己和现实世界渐行渐远了。自那日后,倪北斗把自己关在休眠舱室里,没有修复好警备眼,或许不会再出来了。钱德勒自行找了房间,吴蓉则日夜守在活死人般的黎上林身边,只能在送饭给时才能见她一面,吴蓉除了黎上林,其余任何人和事她都漠不关心。曾想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现状,但不知道和谁去说这种事。
偌大的飞船,竟没有她的去处。不觉曾想容路过全息影院,又看见孙培风,他没日没夜地看着不知名的电影,一次次在荧光下自我感动。终于她开始厌倦这艘飞船,急迫的想要离开这里。这时,前面茶壶酒馆的照明灯突然亮了起来。
5号休眠舱室,警备眼再度亮了起来,倪北斗激动得双手不住的颤动。只听警备眼发出冰冷冷的机械声:“警报,发现木马,启动清除程序。”声甫毕,从它的镜头射出一道的绿光,激光一照在倪北斗身上,血肉似融化了一般,如联袂倒塌的诺骨牌,顷刻,电子像素的每个比特都变成了零,露出了原本钢铁骨骼的机器人。
“已消除木马,开始重置。”警备眼再投射出紫光,映照在机器人的头部,光将亿万个0和1重新排列,眨眼间便复刻上了古博史的脸。与此同时,门径自开了,一个巨人背光而立,横亘在中间。
曾想容推门进去,见吧台里候着一个侍酒师打扮的男人,他一见到曾想容,儒雅笑道:“欢迎光临。你是本馆唯一的客人。”曾想容冷声道:“这里真的有酒么?”“没有可以自己酿。”钱德勒招呼曾想容坐下,为她摆了个杯子,接着自从身后的酒柜里拿出来一个其貌不扬的深色玻璃樽,大小和750毫升的葡萄酒瓶也相当,一面将樽里的黄色液体缓缓倒在杯上,一面说:“这是我用玉米发酵的,虽然现在还不是最好喝的时候……”曾想容说:“我不喝酒。”“有诗云:相请不如偶遇,择日不如撞日。酒逢知己千杯少,唯有杜康解忧愁。”“什么乱七八糟的。”曾想容忍俊不禁。钱德勒给自己满上一杯,举杯说:“你还是笑起来好看。”“敬济就不会对我这么说话。”“哦。还没问你呢,那个敬济,和我长得很像吗?”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。”“看来还是我长得比较帅。”曾想容啐了啐,一双美目干瞅着面前的杯子,听他又说道:“你是想我来猜吧。”钱德勒做着用力思考的模样,曾想容觉得滑稽,忍不住嗤了一笑。钱敬济来碰了碰杯,说:“权且试试吧,这不是酒。不信你闻闻。”“我一进来就闻到了。”曾想容拿起杯子,壮着胆子抿了一口,只觉口中芳香,酸酸甜甜,如花茶,似果醋,味道馥郁,很是生津醒神。“怎么样?”“还不错。”“谢谢。看来我开了个好头。现在我来猜一猜,那个叫敬济的,他是你的男友?”“不是。”曾想容又抿了一口,沉吟半晌才道:“他是个备胎。”“这真是他的荣幸。”听了钱德勒的话,曾想容不知怎么,抱着肚子大笑了。钱德勒佯怒说:“收了神通罢,这是酒馆,不是相声馆。”又笑了一阵,想是累了,因此正坐好,绾了鬓发在耳后,说道:“好吧。不笑了。”顿了顿,注视着钱德勒,问道:“你知道《流浪卫星》么?”见钱德勒耸耸肩,曾想容攫起面前的杯子说:“我和你说一个故事,但有一个条件,我说完后,你得做一个选择。一定是如实的选择!你能做到么?”“没问题。”钱德勒来碰了杯,将杯中之液饮尽。
……
“男主人公为了大爱,牺牲小爱。一个人长久的面对孤独,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里,独自的生活着,没有人去理解他的喜怒哀乐。他甚至比鲁滨逊还要孤独,看不见太阳月亮,看不到花草树木,除了冷冰冰飞船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他还有那片星云,他时常徘徊于那条星云盖顶的甬道,像数绵羊一样数着那些星星。”“他真可怜。然后呢?”“没有了。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。你很失落?”“倒是失望多一些。还是说说吧,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选择?”“生存还是毁灭。”“我觉得没有那么严重。这个故事你不觉得有点儿,太空空荡荡了,很不切实际。我是说,所有的矛盾,不过都是源于失败者的自我庸扰。我这么说你也许会生气。”“我确实很生气。”“太看重某些东西,反而会束缚住自己。”“某些什么东西?”“离开了地球,自地球演变的人类文明、伦理、道义等等所有的一切,就再也不适用了,你有更广阔无垠的宇宙。不是么?”“我不想听这些。我只想知道你的答案。”“我会选择,对我最好的决定。我会选择唤醒你,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决定,能够和你共度余生,无论天堂还是地狱,我此生都无憾。”“可是,如果我会对你产生怨恨,甚至……”“无所谓!就当我是自私吧,可我也只能这么选择,因为我不想失去你。爱本来就是自私的。”“如果不是我。”“那就另当别论了。可是这个如果有意义么?现在在我面前的人是你。当然,如果真有另一个和你这般的‘备胎’的话,我或许会去唤醒她,让你永远当个睡美人。”“你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。”曾想容埋着头,悠悠的说。钱德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:“你还好么?我送你回去吧。”曾想容叮咛一声,两人出了酒馆并肩走着,踅了几个弯,很快到了曾想容的房间。
“好了,公主回城堡了。我这个侍酒师也该回酒馆了。”“你住在酒馆?”“那里挺好,就像孙,他住在影院。”“这样啊……”“那我回去了。”言讫,钱德勒转身离开,看着他的背影,曾想容忽的有种预感,仿佛只要关上了这道门,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他。权当他就是钱敬济吧!曾想容这么自我鼓舞,终于意气用事地扑向他,将钱德勒紧紧缠抱,“别走……”她的声音细如蚊,却是抱得坚决。钱德勒缓缓转过身来,见她两腮飞红上耳,一双剪水瞳迷迷离离,可爱极了,情怯极了,因此春心萌动,低下头来亲吻她的额头,只一下曾想容便酥软了,整个人依偎在钱德勒滚烫的胸膛里。他们相互拥吻,曾想容整个的融在钱德勒怀里,有力的臂弯缠绵着,使她乘云似的倒在了床上。见她微微阖眼,娇娇喘气,钱德勒俯身,慢慢亲吻与爱抚,将更上一垒时,倏的从曾想容胸前的名牌激发出一道绿色的激光,激光掠过钱德勒的脸颊,顿时一声惨叫,激光瞬间就烧掉了他半张面皮,露出底下黑黢黢的钢铁骨骼。钱德勒捂着脸倒在地上,眼珠闪烁着诅咒的红光。
“敬济,你怎么吗?”曾想容声颤颤地下床来扶他,钱德勒挣脱她的搀扶,冷声道:“我没事。”说着,捂着脸快步离去了。曾想容不晓得刚才发生什么,欲言又止,见自己衣服上的名牌隐隐泛着绿色的光,蹙着眉欲撕了它,轻轻一扯,房间的照明便似接触不良了,遂迟疑地收回了手。因心系挂着钱德勒,又出了房间,但见走廊里灯光频闪,左右尽头都不见人影。这一幕似曾相识,曾想容遂想起了黎上林。
听得外面的响动,正打盹的吴蓉醒来,一睁眼,床上空空如也,不见了黎上林的身影,慌忙开门出来,与门外站着的人撞了个满怀,见他竟是古博史,愣了愣神,接着扑到他身上喜极而泣。
“警告……”循着冷冷的机械声,吴蓉抬头看见立在古博史身后的巨汉,他手里的警备眼径自播报:“发现木马,启动清除。”声甫歇,一道绿色激光从警备眼的镜头激荡出来,一经照射在吴蓉身上,瞬间,她如先前的倪北斗那般,褪去了拟生外皮,还原成了初始机器人Dr.G。
“啊……”见吴蓉变成了他父亲的样子,曾想容不禁失声叫了出来。三个机器人齐刷刷转向她,曾想容惊讶不已,竟然有两个父亲?忽的想起孙培风的话:“所有新设备的初始面貌……”那个高大的机器人率先动作起来,定睛看清了,他和另外两个机器人有所不同。“这张脸好似在哪里看过?”直到巨型机器人来了跟前,曾想容才想起来,他是7号休眠舱里的人。而这个人她也认识!那天因为钱德勒突然出现,还说找到了黎上林,一时便忘了这个舱的存在,潜意识里,曾想容不认为廖少忠和父亲会有什么联系。
“是你袭击了黎上林?”曾想容昂首盯着廖少忠道。“消灭清除!”警备眼扫描到曾想容身上的ZOOM卡片,下达了指令。廖少忠倏地伸出手,抓住了曾想容。瞬间,手臂疼得紧,用眼神向候在一旁的那两个酷似他父亲的机器人求助,他们依旧面无表情,曾想容咬了咬牙,回想起练空手道的日子,自坚强了起来。只见她双眉微蹙,英气骤显,一个高抬腿,踢在了廖少忠下巴上,廖少忠一对红瞳幽幽定睛在她身上,全然无影响。曾想容知敌不过,急中生智,再踢向了警备眼,廖少忠旋即松手去挡,霎时,转踢为蹬,借势一个漂亮的后空翻,跃出几个身位,趁隙转身便跑,很快望见茶壶酒馆,嗄声唤道:“敬济!你在哪?快救我……”讵料,一进门便和钱德勒撞了个正着。
曾想容不顾疼痛,挣起身来说:“敬济,太好了。快跑,机器人造反了!”钱德勒缓缓转过头来说:“是不是像我这样的机器人?”曾想容看着钱德勒皱皱巴巴的半张脸,惊疑地问:“你怎么了?”“我怎么了!”钱德勒抬起手来,用力地撕开脸上的褶皱,露出寒森森的钢铁颧骨,惊得曾想容连连后退,“都怪你害我这么丢脸,干脆,你把你的脸给我吧。”他血色的瞳仁死死盯着曾想容。“你别过来!”见这般狰狞的钱德勒,曾想容一时吓坏了,不觉被脚边的凳子绊倒,钱德勒狞笑着就势向她抓来,恰此时,一道激光先至,照在钱德勒身上,不过几秒,便将他重置成了初始机器人。曾想容还恍惚,廖少忠已把她攫掇起来,本欲束手就擒,忽的瞥见吧台上的酒瓶,再向那初始机器人觑上一眼,将心中失落转变成坚决,摸起酒瓶,哐当砸在廖少忠的头上,噼里啪啦裂开的是短路的电火。曾想容踢掉廖少忠的手,从三个初始机器人的包围中冲出了酒馆。
廖少忠在警备眼的帮助下,很快恢复了正常。离开酒馆,警备眼向走廊发出探照,锁定信息素后,带领着廖少忠等机器人来到全息影院。
一进入全息影院,舞台中间便咯噔落下一束白光,白光中一个金发骑士悠悠站起,他满是忧郁的神色将惨白的脸庞衬得更加凄美,自白道:“生存还是毁灭,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;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,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,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,这两种行为,哪一种更高贵?死了;睡着了;什么都完了——”
曾想容躲在角落里窥视,见廖少忠被这场剧吸引了注意力,正踅摸脱身的机会。突然,廖少忠扑将过去,手比巨钳,一把钳制住了“哈姆雷特”的脖颈,霎时间,白光消弭,全息成碎片如风飞散,露出了孙培风原本的样子。
“发现木马,清除!”警备眼再一次执行了重置程序,孙培风很快也变成了初始机器人。曾想容有些始料未及,来全息影院时没见到孙培风,不承想却害了他。不及感伤,廖少忠似已发现自己,咄咄逼将过来。曾想容忙唤醒了无线脑机,前番才问过孙培风唤醒方法,因此记得。
须臾,舞台上又投落了一个女子。廖少忠止步回头,见她娇滴滴的说:“早知他来,我就不来了!……要来一群都来,要不来一个也不来;今儿他来了,明儿我再来,如此间错开了来,岂不天天有人来了?也不至于太冷落,也不至于太热闹……”不待颦儿啐骂他“蠢物”,廖少忠先辣手来催,却是扑了个空。曾想容暗自好笑,以为得逞,径自踅摸往外面来。殊不知其他三个初始机器人已在门外候着,曾想容连连退了几步,助跑起来,纵身一跃,从众机器人头顶跃了过去,接着一个打滚,矫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。
曾想容胡乱地躲进了设备间,没等气匀,又听见“发现木马……”的机械声,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密集,似数十个渐响的喇叭,循声源望去,披挂着的宇航服,里面竟都有一个初始机器人。倏的,他们径自动了起来,来向曾想容靠近。曾想容惶惶开门逃窜,来到走廊,前后都有追兵,斗志渐失,忽的听见飞船深处传来诗人的歌声: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……”
“这是父亲的指引!”想毕,曾想容循着奔到甬道这里,声音却戛然而止,但见盖顶的星云,无数颗星星竟渐渐蠕动,再看清时,毫米级的初始机器人在面前冉冉的变大……近乎奔溃,终于眼睛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初始机器人。在曾想容的意识被剔除之时,一只机械手夺来将她抓住,她的身躯似熄灭的电子像素,消失于无形。
在多维的赛博世界里,曾想容震惊的瞳仁里映照出机器人缺失手臂的身体,几番端量方由惊转喜地说:“你是黎上林?”他用手摸了摸曾想容的头说:“想容!我终于再见到你了!”“你是——爸爸?”只恍惚了一秒,曾想容便扑到古博史身上,啜泣地说:“爸爸!我好想你……”接着泣不成声。古博史任由曾想容抱着,良久,曾想容松开怀抱,又狐疑地觑着古博史的脸,对他说道:“你为什么不认我?还弄出那么多机器人吓唬我。”“抱歉,想容,那不是我的本意。你就当成是电脑病毒吧。现在已经没事了。我找你来,是想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你。”“过去的事?”“你的亲生父母……”“我不听。你不要说。”曾想容赌气似的转身。古博史悠悠踱到曾想容面前,柔声道:“想容,我希望你能解开这个心结。就如同纠缠着我的那个心结一样,我们都该放下。”古博史低下头来,额头抵着曾想容的额头,她疑惑地看着父亲,渐渐的夺目的光填满了她全部感官。古博史封存在脑海里的往事,历历告诉了曾想容,似乎连情绪也都传递了。
“《流浪卫星》里的故事,是我的真实经历。我曾经深深爱过一个叫白莲华的女人。但是,我病了,没办法满足她。有一天我发现了她和钱德勒的事。我想过给她自由。但我的研究需要有人来继承。我希望她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之后,就协议离婚。可是,看到亲子鉴定报告的那一刻,我的心死了,我的尊严,我活着的意义都丧失了。就在那天,我心如死灰,开着车,漫无目的的行驶在路上,在一个十字路口,撞上了一辆救护车。救护车里有一个即将临盆的母亲,和一个将要为人父的父亲。他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。是我害死了他们。”
“不……”曾想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。“我不相信,那为什么我还活着?”“你的母亲在临死前产下了你。”古博史化作漫天的电子,赛博世界里浮现出曾想容生身父母的样子。
“这是你母亲的样子。这是你父亲。”“妈妈!爸爸!”曾想容将他们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,他们的音容相貌化成两束光飞向曾想容,似拥抱着她。他们消却之后,古博史又复出现,道:“想容,我对不起你。希望你能原谅我。”曾想容低着头,沉吟道:“爸——你永远都是我的父亲。”古博史忧郁的脸上,复杂的表情正一层层翻涌出来,终于也爆发出泪水,而后开始虚化,“想容,永别了。”古博史破裂成了全息碎片,碎片又变作雪花,落在曾想容脸上,任由她呢喃呼唤渐渐消失的父亲。
一缕光亮投射在她的眼眸,似看见一个个身着宇航服的人向她来了,依稀听到:“找到了!在这里!”曾想容嗫嚅着,消防员抢先一步给她戴上了氧气罩,“没事了姑娘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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