虬龙三上,父亲的大脑并不完整,曾想容没有想过这种事,看这情形,在报告出来前岑工似乎也不知道这件事。事实上,将古博史的大脑和虬龙三一起送上太空,连岑全这样的总设计师都只知道有这么一件机密而已,其中原委想来只有几个人知晓。现下,曾想容突然想起一个人。从岑工的办公室出来后,曾想容来了车库,正准备开车,忽然钱敬济出现在她面前。
“敬济,你怎么在这?”曾想容不无意外的说。“刚才在电梯门口,看你在想事,以为你在想我,所以,我就跟过来咯。”钱敬济笑了笑,低头看一眼手表道:“差不多到时间了,一起去吃饭吧。”说着,牵过曾想容的手。曾想容歉然道:“抱歉敬济,我还有事,我得去医院。”“你怎么了吗?”钱敬济关切的问。“我没事。”曾想容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炙热的目光,沉吟道:“我很抱歉……”“我不要你总是对我说抱歉。笑一笑,好吗?我很担心你。”“知道了。敬济,我会调整好的。但这件事我必须保密。”“吃饭的地点也保密吗?办完了事,一起吃饭好吗?我会空着肚子等你的,你也不想男朋友饿死在餐厅吧?”见钱敬济做出委屈的鬼脸,曾想容莞尔笑道:“好啦。这次不会放你鸽子了。”钱敬济敛容正色,轻轻在曾想容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,四目相对情浓时,地库突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喇叭。钱敬济脸带愠色,瞥了那个方向一眼。曾想容收拾了心情,轻声道:“好了,我该走了。”
到了医院,正巧遇见孙培风,曾想容向他打招呼,孙培风迎笑道:“曾小姐,你又来看倪院士了,我正好也想去检查一下他老人家的身体。我立刻带你去。”“先不急。”曾想容美目流转,切声说道:“孙医生,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你。”孙培风微笑道:“你说。”“能到您的办公室去谈么?”“额,可以。当然。”
孙培风用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,大步流星地踱到办公桌,拉开抽屉,右手像扫帚一样把桌面上的三五册书扒拉进了抽屉,回头道:“请坐。”曾想容点点头,坐了下来,问道:“孙医生,你是学神经学的么?”孙培风道:“哦,我只是随便看看而已。你对这方面有研究么?”“说实话我一窍不通。要不是看见封面上的作者,我都不知道那些是关于神经学的书。”见孙培风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,曾想容补充道:“欧子旭教授,我是今天才认识的,我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来找你的。”孙培风双手合十轻轻搭在桌沿,微笑着道:“曾小姐今天来找我什么事?”“您以前是我父亲的主治医师,您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什么特别事?”“具体是指?”“就是我父亲说过的话之类的。”曾想容说了,孙培风似慢了一拍,因想他还要问“什么话”,曾想容忙补充道:“譬如遗体捐献什么的。”“是的。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,你父亲的遗志便是希望自己能帮助到更多的人,他和倪院士一样,都签署了遗体捐赠协议。你父亲的器官捐献记录,你需要看看么?”“不了。不用了。我是想问,父亲的大脑有没有被什么人接收。嗯,我这么说有点奇怪,我是说当时为父亲办理后事的人是?”“我知道你的意思。当时好像是倪北斗院士亲自操办这些事的,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应该找老先生核实一下。”“是这样啊,太谢谢你了。我现在能去看看倪爷爷么?”“当然可以。”
到了倪北斗病房外,孙培风接到一个电话,歉然道:“不好意思。”曾想容道:“没关系。”自去敲了敲门,秦护士很快来开了门,“曾小姐,你又来看老爷子了。”曾想容笑吟吟道:“秦阿姨,倪爷爷醒着么?”“刚睡下不久。我叫醒他罢。”“有劳你了。”秦护士领曾想容来了床边,唤了几声,倪北斗没有应答。“老爷子睡得沉,要不多让那个他睡会?”秦护士回头见曾想容脸色有异,曾想容嗫嚅着,终于吐出来两个字:“坏了!”“什么坏了?”“怎么坏了?”曾想容低喃着,眼直勾勾地盯着心电监护仪,秦护士这才看见,吓得噤了声,手在口前抖动。旋即,秦护士冲出病房,和孙培风撞了个满怀。
“怎么回事?慌慌张张的!”“老爷子他……他死了。”
孙培风夺身过来,测脉搏,看眼球,确认了死讯。曾想容见孙培风默然而立,登时心头一恨,“是它坏了,是它坏了!倪爷爷没有死,没有死。”“曾小姐。请节哀顺变。”“倪爷爷,倪爷爷……”曾想容不相信,扑在倪北斗的遗体上抽泣,“前几天爷爷还好好的,还好好的啊……”
远在他国的朱董事接到一通电话,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久久沉默了。医院方面联系了倪北斗的家属,他们赶来后,向曾想容和孙培风确认了倪北斗的死讯,无不泪眼婆娑。因见众人哀恸,曾想容抚恤倪院士的家人,近日朱董事将回国吊唁,望节哀。倪家人方略略止住泪。曾想容自去调整好了情绪,拨通了吴蓉的电话。不久,吴蓉赶到医院,曾想容一见着她,埋在她怀中哭了好一阵,听吴蓉道:“这样的景象,就好像当时你父亲去世那样。”曾想容抬起头来问:“父亲去世时,您也在场么?”
“你父亲走得也很突然。”“父亲他是害了什么病?”“脑瘤。”“那父亲的大脑有什么问题么?”“你是指什么?”“脑瘤……”曾想容擤了擤鼻子,自喃喃道:“也许是因为脑瘤才不完整罢?”“你父亲就是因为不肯切除脑瘤,才这么年轻就走了。”言及此,吴蓉又复感伤。
“这是真的吗?父亲又为什么呢?”“因为他想保留完整的大脑……”
突然,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,曾想容看了来电并不接起。吴蓉道:“是他打来的吧。你想接就接,不用顾虑我。”曾想容因此离开长凳,来推开防火门,在楼梯转角接起了钱敬济的电话:“想容,你可算听电话了。我的肚子在叫救命。”“敬济,我不能和你吃饭了。倪爷爷去世了。”“什么时候?”“一个小时前吧。”“想容,你别太难过。我这就过来陪你。”“不了,不要了。敬济,我没事。你好好吃饭,不要饿坏了。”“你不吃,我怎么吃得下。”“我会照顾自己的。你也要照顾好自己。”世事无常,教人珍惜眼前人,曾想容心中想着:我爱的人越来越少了,我不能再失去你了。“虽然现在我看不见你,但你就像在我身边一样。你明白吗?”“想容。我爱你。”“傻瓜。”曾想容眼泪再兜不住,掉下滚烫的热泪来。挂断电话后,平复了情绪,曾想容来寻吴蓉,长廊里却没看见她的身影。她去问倪院士的家人,都说未曾看见吴蓉。曾想容自忖:待倪爷爷后事办毕,便带敬济去见吴妈妈。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!
先回国的是陈董事。他带来了人工智能学家邦德教授及其团队,并全权接管了X计划的工作,邦德团队经过董事会授权,开始协助程工进行X计划的神经元对接实验。
黎上林好些天没有看见曾想容了,是三天吧?看完《流浪卫星》的第三天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些天他心里莫名期待新一轮的实验。正念想着,门外有了响动,黎上林故作矜持地望着墙壁。良久,没听见曾想容的声音,回头见到一个中年男人,约莫四五十岁的光景,容貌和身材都保养的很好,人很干练,气场不凡,黎上林有理由相信这应该是个大人物。
“你就是黎上林?”陈麒一对炯炯双睛打量着黎上林。黎上林抓了抓脸上的胡子,无所谓地说:“你都来找我了,还问这些有意义么?”“好,我也不绕圈子了。你有什么心愿么?”“你、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“别紧张。”“我不紧张,我好得很。”“我再问你一次,你有没有什么心愿?”“你们到底想干什么?”“9点30分将会进行新一轮的实验。在这之前,我想知道你的心愿,或者说梦想。”“我不知道。突然间这么问我。”“比方说,成为虬龙三上新的大脑那样伟大的志向。”
ZOOM实验室,首次进驻了外国团队。岑全明白,X计划始终只是一个备选,能成功自然是最好的,实验尽管差强人意,陈麒董事长既已邀请了邦德团队,意味着X计划已经接近尾声,这一次,很有可能是最后的孤注一掷。
邦德教授在来之前,得到了他们航天中心主管的授权,团队这次带着星链密钥,可相机启用他们国家的卫星,利用信号桥接,再通过星链的传输,嵌套通讯,届时如果神经元对接实验失败,即可展开密钥破解,以期强制取得虬龙三的控制权。
虬龙三对于ZOOM乃至全世界,其重要性都不言而喻。X计划,只许成功不许失败。从失去对虬龙三控制权那一刻,陈麒便意识到哪怕让其坠毁,也不会是最大的失败。即使他也没有把握能杜绝所有的风险,因此才来见黎上林,试图唤起这个年轻人的野心。
“我的梦想从不是什么宇宙。不能给你所爱的人一个家,宇宙没有任何意义。”“既然你看过了《流浪卫星》。你应该明白自己内心的渴望吧,渴望再次回到那艘飞船。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宝盒,在没有解开谜团前,你的好奇心不会停止。我想,这也是古博史选择你的其中一个缘由。”
由始至终黎上林都是被攫住的浮萍,尽管他不愿意承认,但只有协助完成X计划,才有脱身的可能。又来了实验室,没有看见曾想容,但也没有理由提起她。黎上林静静躺在神经元机里,忽然有种预感,这一次的离地数百公里的神经浪游,会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旅程。东莨菪碱的药效过去了,不属于他的记忆正在迅速同步,记忆碎片轰然涌入他的脑海,黎上林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,像摇晃到接触不良的数据线,时有时无的记忆数据竟开始在大脑里稳定。黎上林从甬道下来,抬头看了警备眼一眼,遵循着记忆,来到了A-03发动机控制室。
一靠近操控台,见到弹出来的虚拟控制面板,脑海便立刻浮现了相应的解读,记忆数据使他对各项功能了若指掌,黎上林因此能熟稔地向面板输入一项项权限指令,在进入根用户管理界面的时候,面板提示:【请验证ZOOM权限】——用脖子上的卡片在面板上刷了,识别成功后,便完成了检修的电控程序。
“这样就行了吧?”黎上林回头向警备眼道。警备眼播报:“中校,接下来请前往FSHQ-03栈道完成人工手动检查装置的检修。在这之前,请您先到设备间换穿上宇航服。”“等等,还没搞定么?什么FS的,那是什么地方?”“非生活区,即是未覆盖制氧系统的区域。非生活区也叫无尘区,航行期间,为确保飞船核心装置的运作,除检修任务外,所有人类、机器,都禁止入内。”“我很稀得去似的。是不是去那里把那个手动的装置弄好了就行了?”“我将全程陪同,确保您完成任务。”
来了设备间,黎上林穿好宇航服,在警备眼的指引下前往FSHQ-03栈道,经过其他休眠室,不由放慢了脚步,及至驻足,莫名想起了曾想容,当时她说:“生存还是毁灭?一群人的毁灭,还是一个人的生存?”看着幽暗的长廊,自忖到:“我觉得更像是一个人的毁灭,一群人的生存。”转念,他又想起了陈麒和他说的话。“梦想?我的梦想就是找个好身材女友。”黎上林狡黠的笑了。警备眼似乎感知到黎上林的情绪变化,降落在他的面前,并接通了他宇航服的通话,“中校,需要帮助么?”黎上林耸了耸肩说:“这衣服真重。”警备眼再度升上轨道,须臾降下来两只机械手攫起黎上林,沿着轨道滑行,他像被娃娃机抓住的,罐头里的肉。
“你说我们要到哪一个星球?”“距离地球大约4.22光年的M2星球。”“我说,这有科学依据么?我能想到的M2星球,你知道是什么么?”黎上林笑道:“就是GT龙珠里面,缪博士的星球。我是勉强算特兰克斯,你就是DB4649T2006RS,也就是吉鲁。哈哈,想不到古博史这么有童心。”警备眼不再发声,黎上林便关了话匣子。长廊尽头,在一堵喷着警告标示圆形门前,机械手将黎上林放下,黎上林输入了身份标识码,开了门进去,这个和设备间差不多大小的空间叫缓冲区,打开里面的另一扇门就能通往无尘区了。自然,得先关闭进来的门才能执行相应的操作。
“你不进来吗?”见警备眼仍待在门外,黎上林问道。“黎上林中校,我会在里面等你。”机械声甫毕,防护门旋即闭合,接着真空混合程序开始作用,黎上林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,直至漂浮于真空之海里,引力取决于自己的质量。很快,通往无尘区的控制面板显示对接成功,扫描激光再次校检了通行者的身份标识码,朝着缓缓开启的门游进去,里面是个十数倍于缓冲区的封闭空间,黎上林猜想,这些纳米复合材料构建的白色墙壁的后面,应就是所谓飞船的核心装置了。
在这里,黎上林觉得自己像根漂浮在水缸里的木头,沉不下去,也使不上力。忽的,耳机传来了警备眼的提示声:“中校,请使用喷射辅助。”低头看见地上足球一样的警备眼,莞尔一笑,便依指示,在宇航服袖口上向微电脑输入了指令,不到十秒,宇航服就重新分配了气体的比重,再打开喷射装置,手一张一合,就能喷出空气来。试了几次,掌握到技巧,黎上林胆子和玩心都大了起来,像钢铁侠一样在这里面飞来飞去。
警备眼发出警告:“中校,氧气已低于百分之50%。”“这么快。”黎上林吃了一惊,遂拾了玩心,遵照警备眼推送到面罩上位置,运用喷射辅助来到手动检修装置附近,握住面前的红色拉闸,像抓着悬崖边的一根老树根,“把它掰上去就能完成发动机重启的检修了吗?”黎上林回头朝警备眼说。
“是的,中校。”警备眼徐徐滚到黎上林的正下方。黎上林看着这个拉闸,倏地回想起那群黑衣人闯入出租屋时的情景,和那天的情况有所不同,这次没有电,拉闸也纹丝未动。
“什么情况?怎么掰不动?我悬浮在这里,压根没办法发力。”“中校,请使用喷射辅助。”“哎,那样氧气会不会不够?”警备眼没有回答。黎上林用力一推,从检修口降下来。警备眼来到他脚边,似乎在质疑他的行动。黎上林道:“罢了,你帮我把氧气留个5%,其余的全部集中到我脚下的喷射口,明白了吗?”“指令已执行。”
黎上林堪堪蹲下身,“吉鲁。我数到三,尽数释放。一,二,三,走你!”喷射的时机恰到好处,他像人形火箭一样弹射上去,脚下的白色气柱使他极快的射到闸前。他撑手去顶,向上奋力一推,闸拉了上来,仿佛听得见“咔嚓”一声,不及高兴,冲势未减,整个人直直的冲撞在墙壁上。这回真听见了咔嚓声,只见面罩蔓出一道缝,顷刻,黎上林只感觉脸似被溅了液氮,分子刀正切割着脸上的细胞。黎上林疼得狂喊,但只有自己听到和感到受到。从面罩那道缝隙浮出红色的字体,黎上林恍惚以为那是自己的血。面板上的红色警告:【宇航服破漏,警告,氧气已低于3%】——已明显地感受到宇航服里的氧气含量正迅速的递减,黎上林不敢再大口的呼吸了。
“中校,任务完成,请速离开,前往生活区。”“该死,难道我不想么?”宇航服的空气分配已经失效,黎上林悬浮在半空,像只溺水的陆龟。“吉鲁,快救我!”黎上林找不到任何借力的点,挥舞着左手,也仅仅翻了个身,视线逐渐模糊,恍惚又再看见了那美轮美奂的星图……耳边也响起那首诗歌:
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
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
……
氧气终于耗尽,黎上林连右手也垂了下来。
ZOOM实验室,不断闪烁着红色警报,控制台上显示,黎上林的神经契合度已经到达了70%,并且还在持续上升。在场的所有工程师从一开始就明白,黎上林已经不可能再醒过来了。
原创文章,作者:竹勿句,拒绝转载,唯一出处:https://www.gaineng.net/zoom06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