廖少忠把黎上林扽进了另一个房间,这也是间审讯室,比之前的地下室好的地方在于,有地方能摆上一张单人床,如果摆上了单人床,则会是一间很高级的监房。黎上林没有之前那么窘迫了,大有一回生二回熟的从容。
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曾想容看着笔记本电脑头也不抬的说,电脑屏幕上是他的个人信息——爱好:二次元;职业:无……最近一笔汇款是别人给他的网页设计费,不到三千块钱,这些信息大抵勾勒出了这个男人的窘况。听她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,黎上林有些无趣,故意眯着眼下移视线。曾想容果然被激怒,嗔道:“真不明白为什么是你这个蠢蛋。”黎上林回以轻蔑一笑。她又问:“你在神经元机里看到了什么?”“我看到一个二进制美女蛇,盈盈舞动,教人遐想。”黎上林双手放在脑后,对天花板上的摄像头道。
曾想容熟稔地敲打着键盘,调出来了照片,她两根纤指从屏幕上捻出照片,向桌子一掷,全息投影同时响应,呈现在面前的三维GIF特效图,正是被捕那天黎上林自己做的。知道谎话被拆穿,黎上林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,甚至还端量起桌面上的美女蛇(细腰丰乳的二次元形象,谓之美女蛇)。曾想容怒拍了一下桌子,美女蛇的全息像素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圈圈塌落,很快消失不见。
“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是罪犯。”“开口闭口无赖啊、罪犯的,很优越是吗?”黎上林也拍了桌子,站起来将脸怼到曾想容面前说:“我知道你古博史的女儿,你以为你有多能耐?你记住!你所禀有的条件不过是生于巨人的肩膀。可是他为什么选择我,而不是你?因为你充其量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花瓶罢了。”曾想容由愤怒到震惊,一时竟然忘了反驳。见她眼圈带红,忽然有些心软,当然黎上林眼角的余光里也看到了廖少忠隐隐弹动的腮帮,黎上林落回椅子上说:“不过呢,以后别对我大呼小叫,我倒是可以把在神经元机里看到事告诉你。”曾想容的神色缓和了下来,说:“虬龙三里有我父亲的大脑,同样连接着神经元机。也许是上一次的太阳风暴让神经元机启动了。”“上一次风暴,是指五六年前的?”“是的。经过数年的演化,也许父亲的大脑已经完全控制了虬龙三。”黎上林点点头,咂咂舌沉吟道:“其实我说的未必都是假的。与神经元机连接的时候,我确实看到了二进制。声音也好,图像也好,都是二进制,也就是0和1。每一个数字都如同高楼大厦一样。而我变成了一只飞鸟,穿过密密匝匝的楼宇,迎着蓝星而飞,我不知道飞了多久多远,突然间,一道冰墙就横亘在我的面前,像毫无征兆的陨石,像遮天蔽日的太空垃圾。总而言之,当冰墙出现的时候,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坍塌,我被引力吸收进了漩涡,等我再次醒来,就看见了那些工程师们企盼的目光。我当时赤身裸体,你不知道,他们说进入神经元机需要脱掉全身的衣物。当时我醒来,看见那么多个科学怪人盯着我,我……”曾想容突然“噗嗤”一笑,意识到不应该,自把头埋下几分,暗自咬唇。黎上林清了清嗓子继续说,“反正那时我就醒了。先前那种奇妙感受,就当是嗑药后脑瓜子不正常的吧。”“你嗑过药?”“我又不是爱豆。怎么会嗑药?不过我有一次胡乱吃了一个‘见手青’。大概就是那种感觉。”“你知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选择你?”“也许他和我一样是个好人。”这是个曾想容想反驳却难反驳的回答。趁她分心,黎上林补充道:“那边那个大块头,叫他别老是扽着我走。还有……就在这里给我搭张床。料想你们也不可能现在就放了我。”曾想容欲言又止似是默许了。目送她离去,黎上林感觉自己就像通过了一轮面试那样轻松。
听到门铃声,吴蓉忙把手里的书放回盒子里,又捧着盒子放回书架。开了门,见是曾想容,吴蓉喜道:“想容,快进来。”曾想容讪笑着溜进来,瞅见桌子,鞋没换就跑过去,把两个装得沉甸甸的便利袋揪上桌子,“您也还没吃呢吧?”一边对吴蓉说一边从里面翻出便当。
“我吃过了呀。傻孩子,现在都几点了,才吃中饭,对你的胃可不好。”就算曾想容满脸是“我知道了啦”的样子,吴蓉还是来了她面前叮嘱道。“那这些我给您放冰箱,我吃这个就行了。”“我来。你快吃,别饿着了。”曾想容便吃着,埋头吃了几分饱后,她开始用大眼睛环视这间屋子。
“看什么呢?”吴蓉带着一杯水坐到曾想容身边。曾想容说:“我总感觉我来过这里。”吴蓉微笑道:“你忘了?其实这里是以前你父亲租住的地方。不过那时候你还小。在他走后,我就买下来了。”“哦,”曾想容瞅了瞅玄关的空花瓶说:“您喜欢什么花,我刚路过一家花店,那些花超漂亮的。”“不用啦。我自己在阳台养了几盆花。再说什么花也没有你这朵花漂亮。”吴蓉用手刮了一下曾想容的小锥鼻。“有人说我是个花瓶。”曾想容又吃了几口饭,小声的说。“哪个人敢这么说你?当你的空手道白学的吗?别是你的那个男友这么说你吧?他这样可不好。”“不是不是,您想哪去了。您是不是认识敬济啊?”“我不认识他。”
曾想容不再多问,食毕后便让吴蓉带她去阳台看那些花,来到主卧室的阳台,见那些花开得真好,少女心不觉荡漾,绾了秀发在耳后,蹲下来努起鼻子去嗅那些花儿。吴蓉见曾想容笑得甜,当即要送她几盆。曾想容正要开心起来,突然来了电话,看见来电号码,曾想容努了努嘴接起来:“喂。敬济。什么事?”她故作冷淡的语气很假。
“想容,真的很抱歉,刚才是因为工作,我不是有意要拒绝你的。”“我知道啦。但你要告诉我,你是怎么知道的?关于实验的事。”“这个问题,等晚上一起烛光晚餐我再告诉你。”“谁要和你一起烛光晚餐。”“我的好想容,求求你了,原谅我。”“好啦。”曾想容已是笑靥如花,忽然意识到身边的吴蓉,登时红了脸,挂上电话又自言自语的说:“这些花真好看。”“是那个叫白敬济的打电话过来的?”“校长,他姓钱。”“钱也好白也罢。”“校长,怎么了嘛?”曾想容见吴蓉脸色有异,心中疑惑更深了:似乎校长她对敬济有什么成见!
“想容,听我一句,不要和这个男人走得太近。”“这是为什么?他是我男朋友。”“那就分手。总之,别和那种人沾染上什么关系。”“为什么呀?”“这是为你好。我难道还会骗你。”“您刚刚就骗我说您不认识他。”“你这孩子……”“好,您说说,他哪种人,哪里不好了?”“他、总之,你爸爸在的话,他也不会同意的。”“爸爸已经死了。要我说,您和爸爸的关系才不正常。”
曾想容一时的口无遮拦,搅动了吴蓉藏在心底几十年的苦楚,一时间竟有些呼吸急促,隐隐有些站不住脚。曾想容心知自己真的气到了吴蓉,也悔恨,也懊恼,见到吴蓉的模样,登时心头一悸,忙来扶住她,把扶着吴蓉坐到床上,自站到一旁,低着头像个犯错还生闷气的孩子。吴蓉说:“我和你爸爸是最好的朋友。”“您还是什么都不肯说。自打爸爸走后,你就去了国外,就是为了要避开我。您怕我问你。我不问了。”曾想容眼中含泪,渐渐决绝的说:“可是,我和敬济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。我不要。”
“孩子,我能理解你的心情……”
“你是我妈妈吗?”曾想容看着吴蓉的眼睛,再问道:“你是我亲生妈妈吗?”“抱歉孩子。除了你的父亲,我没有爱过别的男人。”“你一定在骗我,是的,是你和父亲闹离婚,然后丢下我,之后一直骗我说我的亲生父母都死了。对不对。你是我的妈妈对不对?对不对?告诉我,我不会生你们的气的,不会的。”“你的父亲没有骗你。我也没有骗你。”“为什么?你为什么一直扮演我母亲的角色。为什么!从我小时候你就这样,为什么要像母亲那样爱我关心我?你知不道,这和父亲告诉我不是他亲生女儿一样的心痛。”“想容,对不起,是我没有勇气,如果可以,我想成为你的妈妈。可以吗?”吴蓉站起来,来拥抱曾想容。
“妈妈……”曾想容嗫嚅着,她强忍着恸哭的悲伤,泪眼朦胧的向吴蓉看去,“告诉我,告诉我。”“我答应过你爸爸,我不能告诉你。想容,原谅我,原谅妈妈好吗?”“不好,爸爸已经死了。你不是我妈妈。”曾想容挣出吴蓉的怀抱,向大门跑去。
“想容——”吴蓉向曾想容大声呼唤,“我告诉你。”曾想容泪眼婆娑地回身,吴蓉道:“那个钱敬济,他是你父亲前妻的孩子。”
夜里,钱敬济从餐厅打来了电话,她没有接听,任由手机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。曾想容抱着自己的腿怔怔的坐在床上,一旁还放着吴蓉给她的盒子,里面有一个电子相册、一本书。刚把电子相册里的照片都看完了,她的每个成长节点,父亲都为她一一记录,也有一些是父亲和吴蓉还有倪北斗的合影。这就是他的全部!曾想容怅然地、恼恨地,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多了解自己的父亲,只一味的任性……盒子里还有那本书,忽然像看见记忆的大海,拿起这本叫《流浪卫星》的书,里面的文字像翻涌的浪涛,驱动着她心中的方舟扬帆起航。
翌日。岑工刚到办公室,就看见曾想容在等他,未等开口,曾想容迎上来说:“岑工,我能不能也尝试用神经元机进行对接。”岑工放下公文包,瞅了曾想容两眼,说:“如果不是来自虬龙三的请求,以目前我们取得的权限,是没办法进行对接的。至于黎上林,那是因为他之前在ZOOM里留下了入侵记录,因为某些bug,你父亲选择了他,这些你都明白的。昨天的实验结果你也知道,第一次试验,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,多试几次会有机会成功的。犯不着你自己去冒险。”“父亲对我说过,他要我去ZOOM找他。”“这件事情关系重大,依照流程,必须上报给董事会再做决定。再等等吧。对了,今天会进行第二次的实验。”“我知道了,我会带他来的。”
黎上林刚吃完饭就叫曾想容带去了ZOOM实验室。路上黎上林小声的叨叨:“你今天是打算全程观看么?”曾想容才意识到黎上林说的是他在进神经元机之前需要赤身裸体,也不回话,把黎上林交给程工后,自踅到一旁,静待实验开始。
操作台的工程师们在黎上林进入神经元机后,开始检校黎上林的身体数据,经过上一次的实验,他们像备过课的教师,有条不紊地调整着各项参数。很快,黎上林进入梦乡,意识随着光纤穿过山和海洋,又藉由极光升上太空,在赤道以光的速度绕圈,终于被虬龙三捕捉,与此同时,虬龙三的控制舱响起了播报。
“未知引力波,警告!”总控制面板闪烁着代号为A-03的动力系统故障灯,此时飞船的自动巡航状态已经解除。“警告!请检查A铉03号发动机系统。”舱内冷冰冰的机械播报声一直在持续,故障警备系统自动召唤出一个警备眼,它接收到指令,通过预装在舱体上方的轨道,迅速向A铉区滑行而去。
A铉区2号休眠舱室同样闪烁着警报灯,伴随着休眠舱一阵剧烈晃动,黎上林倏地睁开眼睛,确认身体的器官还在后,舒了一口气,呼出来的气体附在玻璃面板上,教他回想起小时候往窗上哈气的画面。白雾褪去,面板呈现出各种参数,包括心律、血液、心跳等身体数据。
“实验结束了吗?”黎上林一面想一面用手往前撑,发现舱门纹丝不动,便抻起脖子往外探看,只见昏暗的密室四下闪烁着警报灯。“不是吧?别发生了火灾,那群家伙把我丢下了?”越想越怕,却仍一直撼不动舱门。这时,面板浮出来一个感应框,还发着“哒哒哒”的提示声。黎上林低头一看,发现自己脖子上挂着一张卡片,卡片上ZOOM的字样荧光闪闪,遂把卡片抵在感应框上,瞬间,精细如血管的电路四下蔓延,整个休眠舱像亿万颗融化了的像素,联袂消失在面前。犹不置信的黎上林伸手朝面前搂了搂,休眠舱竟然真的凭空消失了,吓得一激灵,倏地从地上跳了起来,一起身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,灯光自动照明,耳边还隐隐传来像是电机运作的声音。
“这是哪里?我怎么会在这里?”黎上林双手捧着裆,在这个比之前的地下室还要逼仄的密室踱了踱。
“报告黎上林中校,这里是2号休眠室。”黎上林叫这冰冷的机械声吓一跳,听“咔嚓”一声,抬头瞅,离天花板不远的地方,豁着个足球大小的管道口,声音似乎是从哪里传来的。突然,从里面蹿出来一只大硕鼠般的机器,黎上林就像原先从地上跳起来那样,狠狠摔了回去。
“黎上林中校。飞船遭遇意外故障,现下需要您去排查,请将ZOOM芯片放置在CN-GT控制台上。”警备眼发着和之前一样的机械声。
“飞船?”黎上林皱着眉头喝道:“你开什么玩笑?”“中校,是否为您接入记忆恢复程序?”顷刻,应声从天花板上降下来一个机械手,还攫着一个针管,竟似杀手握刀那般寒森。黎上林惶急道:“你想要干什么?”“中校,将为您执行记忆恢复程序,希望您能圆满完成这次任务,解救飞船全体乘员的安全。”机械手带着针管便刺来,黎上林踩了几下迷踪步,在一步之遥,一个高扫鞭腿打歪了机械手,乘隙黎上林还用食指刮了一下鼻子。帅不过三秒,他好似踢到了石头般,抱着脚在密室里跳圈圈,嘴里还“呼哧”“呼哧”的倒吸冷气,不知在和谁斗牛。机械手很快又摆正了位置,将黎上林逼到了墙角,慌忙中黎上林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钮,休眠舱室的门“哗啦”一声开了,似找到蜜的蜂,人登时夺出。
黎上林光着屁股裸奔,这么滑稽的场面却没办法逗笑机器。警备眼通过预装在天花板上的滑轨在一直紧随其后。黎上林觉得自己像误入蜂巢的蝇,尽管左转又弯,但听声音,就知道自己没法甩开它,蓦的瞥见长廊尽头,有个像是设备间的门房标识,赶忙跑了过去,又拉又拽,就是打不开。也是他机灵,抓了唯一挂在身上的物件,卡片一贴在门上,门锁登时弹开了,翻身进了设备间,赶在警备眼进来前关好了门。
这里面挂着一套套宇航服,黎上林觉得笨重,在底下找了一套差不多合身的轻便装穿上了,刚从上衣冒出头来,眼睛余光又瞥见墙角的消防栓。与此同时,警备眼打开了门,黎上林扑过去抓起了灭火器,对准滑行而来的警备眼一阵喷射。
得手后,黎上林冲出房间,朝另一个方向逃跑,跑了不多时,面前出现一条细长的甬道,抬头一看,没有发现轨道,只看见了美轮美奂的星图。恍惚,他被浩瀚的太空捕捉了一般,不自觉踱上了甬道,一踏上去,人失重了,上下翻转,唯有眼睛不曾离开那片星空,以至于发生了补色残像,连机械手的到来也不曾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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